被发情的马磨擦得凌乱的大树

入夜

那竖立的,驰向永恒
花朵抬头注目空难
我深入大雪的俱乐部
靠着冷眼之墙打个倒立
童年的玩意儿哗然泻地

横着的仍烂醉不醒
当指南针给远方喂药
森林里的回声猿人般站起

空虚的驼背掀揭日历
物质之影,人们吹拉弹唱
愉悦的列车编织丝绸

突然,那棵一直在叶子落成的托盘里
吞服自身的树,活了,那棵
曾被发情的马磨擦得凌乱的大树
它解开大地肮脏的神经
它将我皓月般高高搂起

树的耳语果真是这样的:
神秘的人,神秘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深知
你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

作者 / 张枣
选自 / 《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月

 

那竖立的,必然是树木,是森林;那横着的,必然是大地,是远方。这一横一竖构建起诗的空间。在此基础上再加上一列“愉悦的列车”,为这空间增加了时间的纵深。

我们假设诗人是乘坐一列火车在黑夜旅行,外面下着大雪(“深入大雪的俱乐部” / “花朵抬头注目空难”)。火车外的树木在移动(“那竖立的,驰向永恒”),“人们吹拉弹唱 / 愉悦的列车编织丝绸”,车内的气氛热烈,而列车的行进也是愉悦的,在雪地上行进,就像编织绸缎的飞针。

然而,“冷眼之墙”的存在,表明了诗人的孤立。

这“冷眼之墙”,可能产生于异乡的孤独,也可能产生于异见的孤立,又或者是诗人长久以来对自我的怀疑。“童年的玩意儿哗然泻地”,似乎印证了思乡病的存在,但也可以说,是源自童年的自我意识正在接受某种挑战。

恰在这时,他看到那棵树,一棵原本垂死到在“叶子落成的托盘里吞服自身”的树,突然复活,并且“解开大地肮脏的神经 / 将我皓月般高高搂起”。正是这棵树的耳语:“我深知你是你而不是另一个”,给予诗人一个明确的启示,帮助诗人重新确认出那个原本就强烈的自我。

《入夜》完成的是一个漂泊的孤独者、思想的异见者、甚至一度产生自我怀疑的人,在面对压力之时一种强大的自我确认。

这种确认之所以称得上强大,全来自诗人对“树”的意象的塑造,这是全诗最惊心动魄之处。而这棵树既是诗人的启示者,同时又是诗人自己。那在“叶子落成的托盘里吞服自身”和曾经“被发情的马磨擦得凌乱”,都无不是诗人自己不同时期的写照。

张枣是一个非常讲究修辞和意象的诗人。他的修辞总是别出心裁令人叹为观止,比如这句“当指南针给远方喂药 / 森林里的回声猿人般站起”;请大家细细体会这首诗的第四节,它让我联想起特朗斯特罗默在意象打磨上的修炼。

人民文学出版社“蓝星诗库”今年重新出版了张枣的诗集,收入了之前没有收入的早期诗作和散佚在友人处的诗作,算是一个全集了,但也不过一百四十多篇。张枣可以称得上中国当代罕见的产量不多却名篇甚多的诗人。但就算是一百四十多篇,以张枣的知名度,大家能当即说出诗歌名字的,恐怕也不会超过三五首。什么时候,当我们谈论张枣的时候,不再只是谈论《镜中》,或许才是让天上的张枣最感欣慰的事情。

荐诗 / 流马(微信号:he-liuma)
2017/01/14

 

 

题图 / Rene Magri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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