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退让给不断入侵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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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沼

我们没有草原
在黄昏时分割一轮大太阳
在任何一处目光都要退让给
那不断入侵的地平线

最终落入水塘,
那巨人的独眼。我们无界栏的国土
是一片泥沼
在太阳流转的瞥视中
不断结痂。

他们从泥炭中掘出
巨型爱尔兰大角鹿的骨架
把它立起
一个惊人的大篮子盛满空气。

渗入地下的奶油
超过一百年时光,
出土时还保持着咸和白。
那土地本身就是温和的,黑色的奶油

在脚下融化和散开,
历经千百万年的岁月,
永远错过它最终的归宿。
他们从来没有在这里挖到煤,

只有那冷杉水浸的大树干,
像木塞一样软。
我们的先祖不断挖掘,
向里,向下,

他们揭下的每一层,
看起来都是上一层的体肤。
那泥沼的地洞
可能是大西洋的渗出液,
那潮湿的中心深无底层。

作者/  [爱尔兰] 希尼
翻译 / 光诸

bogland

for T. P. Flanagan

We have no prairies
To slice a big sun at evening–
Everywhere the eye concedes to
Encrouching horizon,
Is wooed into the cyclops’ eye
Of a tarn. Our unfenced country
Is bog that keeps crusting
Between the sights of the sun.
They’ve taken the skeleton
Of the Great Irish Elk
Out of the peat, set it up
An astounding crate full of air.
Butter sunk under
More than a hundred years
Was recovered salty and white.
The ground itself is kind, black butter
Melting and opening underfoot,
Missing its last definition
By millions of years.
They’ll never dig coal here,
Only the waterlogged trunks
Of great firs, soft as pulp.
Our pioneers keep striking
Inwards and downwards,
Every layer they strip
Seems camped on before.
The bogholes might be Atlantic seepage.
The wet centre is bottomless.

Seamus Heaney

 

明天据说是“祖国的生日”,这个说法多少有点奇怪。朝代有生日,国家不大可能有生日。不过,既然是一个有讲头的假期,还是值得纪念一下的。

纪念的方法是发一首“爱国诗”。不过不是关于中国的,它吟咏的对象是爱尔兰。《泥沼》的作者希尼于今年8月30日去世,第二天“读睡”曾经专门纪念过这位伟大的诗人。这首诗有一个副标题:《致弗拉纳甘》(for T. P. Flanagan),弗拉纳甘是爱尔兰风景画家,擅长以相当不讨人喜欢的灰色调表现爱尔兰的风光。本文的题图就出自弗拉纳甘之手。爱尔兰盛产泥沼,虽说湿地是“地球之肾”,但肯定是不适合粮食生产和人类生存的。“长征”的神话中把“草地”描写得如同人间地狱,并非全是夸张。

“泥沼”的景色荒凉单调,但是诗人却用数个精彩的动词和比喻把这种荒凉单调描绘得无比生动。而“大角鹿”的出场,更给诗歌加上了满满的生气。

爱尔兰大角鹿是曾经遍布欧亚大陆的大角鹿家族的最大种之一,肩高可超两米,体重可达600公斤。它以巨大的角而闻名,单是角的重量就可达40公斤。爱尔兰大角鹿经常被当作“过度演化”的典型,据说它巨大的角让它行动不便,所以灭绝了(灭绝的动物多了,都能找到个理由不是?人家繁盛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总之,这是一种大家喜闻乐见的动物。虽然大角鹿曾经遍布欧亚,但是大多数的遗骸却是在爱尔兰发现。

这就不能不说说作为本诗真正主角的“泥炭”。泥炭是含有大量半腐败的植物的土层,上面有水。因为水隔绝氧气,加上气候寒冷,所以在爱尔兰的泥炭中微生物不活跃,有机物分解得很慢。在爱尔兰的泥炭中经常会发现各种动物的遗骸,其中包括人的尸体。希尼对泥炭地里的人尸特别感兴趣,好几首诗都是写的这个题材,其中包括著名的《The Tollund Man》。

“我们从泥炭中掘出巨型爱尔兰大角鹿的骨架,把它立起——一个惊人的大篮子盛满空气”,这句诗给单调的泥沼世界增加了鲜明的图像。然后,诗人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泥炭。泥炭在爱尔兰是一种燃料,希尼的爷爷就是靠挖泥炭为生的。(在这里向大家道歉,本人在译希尼的《挖掘》时,曾经把“泥炭”译成“草皮”。今天收集资料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爱尔兰说“草皮”(turf)的意思就是“泥炭”,真是学无止境啊……)

但是,湿答答,土掉渣的泥炭终究不如煤好烧,于是作者进一步地说,“他们”从没有在这里挖到过煤。让我特别喜欢的是《泥沼》中人称代词的应用。“他们”从泥炭中挖出大角鹿的骨架,“他们”从来没有在这里挖到煤。这个“他们”之前从来没有提过,突然就冒出来,很像妻子向丈夫念叨“人家”都怎么样怎么样,或者母亲念叨“当初你姥爷如何如何”,傲娇中带着那么一种亲切。我看过N种关于英文写作技巧的建议,其中都有一条“要用主动语式,不要用被动语式”。但是使用主动语式会造成一个讨厌的问题:主语必须出现;而很多写作者感到主语一出现就像裸体演讲一样不自在。希尼以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不要怕!

从“黑奶油”开始,再到关于煤的怨念,最终停留在深不见底的地洞中,完成了一曲层层迭进的咏叹调。诗人既描绘了爱尔兰独特的自然风光,同时也表达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愿意把这种情绪叫做“爱国”。我理解的爱国,并不是爱国家是多么强大,啥时崛起,怎么做梦,而是把这个国家当作自己一样爱。爱她的优点,也爱她的缺点。不是愚昧,不是护短,而是爱。即使她就像注定不完美的自己一样,“历经千百万年的岁月,永远错过它最终的归宿”。

爱尔兰是欧洲最早产生文明的土地之一,然而在文明大发展的阶段错过时机,1169年遭邻岛英格兰入侵,之后长期被英国统治。这个国家泥沼密布,土地贫瘠,不得不以产出率高的马铃薯作为主食,19世纪40年代因为马铃薯病害造成大饥荒,造成100万人死亡,更多的人逃荒到世界各地,流血流汗受尽白眼,爱尔兰的人口一时折半。20世纪初的独立运动造成长期的混乱,最终国家独立,但英国占据岛上1/6的面积,只能算差强人意的结局。20世纪后半期爱尔兰在静默中发展,现在是世界上人均富裕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这个国家当得起苦难,也当得起深沉的爱。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也祝我们这个同样苦难深重,历史和现实像泥沼一样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国家,能够早日驶出历史的三峡,进入太平之洋——虽然“他们”已经把地理上的三峡抹去了。

荐诗 / 光诸
2013/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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