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秋:最美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Calendar Illustration, c. 1940's. --- Image by ?Blue Lantern Studio/Corbis

最后的幻像
(十二首选三)

花瓶,月亮

花瓶从手上跌落时,并没有妨碍夏日。
你以为能从我的缺少进入更多的身体,
但除了月亮,哪儿我也没去过。
在月光下相爱就是不幸。
我们曾有过如此相爱的昨天吗?

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
它闪耀时,好像有许多花儿踮起了足尖。
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近乎亡灵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花瓶表达了对身体的直觉,
它让错视中的月亮开在水底。
那儿,花朵像一场大火横扫过来。

体内的花瓶倾倒,白骨化为音乐。
一曲未终,黑夜已经来临。
这只是许多个盈缺之夜的一夜,
灵魂的不安在肩头飘动。
当我老了,沉溺于对伤心咖啡馆的怀想,
泪水和有玻璃的风景混在一起,
在听不见的声音里碎了又碎。
我们曾经居住的月亮无一幸存,
我们双手触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诉我,还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

草莓

如果草莓在燃烧,她将是白雪的妹妹。
她触到了嘴唇但另有所爱。
没人告诉我草莓被给予前是否荡然无存。
我漫长一生中的散步是从草莓开始的。
一群孩子在鲜红迎风的意念里狂奔,
当他们累了,无意中回头
──这是多么美丽而茫然的一个瞬间!
那时我年轻,满嘴都是草莓。
我久已忘怀的青青草地,
我将落未落的小小泪水,
一个双亲缠身的男孩曾在天空下痛哭。
我返身走进乌云,免得让他看见。
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
初恋能从一颗草莓递过来吗?

童年的一次头晕持续到现在。
情人在月亮盈怀时变成了紫色。
这并非一个抒情的时代,
草莓只是从牙齿到肉体的一种速度,
哦,永不复归的旧梦,
谁将听到我无限怜悯的哀歌?

玫瑰

第一次凋谢后,不会再有玫瑰。
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尖锐的火焰刺破前额,
我无法避开这来自冥界的热病
玫瑰与从前的风暴连成一片。
我知道她向往鲜艳的肉体,
但比人们所想象的更加阴郁。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声。
她溢出耳朵前已经枯萎了。
正在盛开的,还能盛开多久?
玫瑰之恋痛饮过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们衰老得像高处的杯子,
失手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为了她,我将错过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写作,她是最痛的语言。
我写了那么多书,但什么也不能挽回
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作者 / 欧阳江河

到现在仍然不懂为什么草莓是白雪的妹妹,像总弄不清中秋是公历的哪一天。不管这一天是开始还是最后,总有无可逃避的回头的瞬间,未必美丽,却注定是茫然的。

请原谅在中秋选择这忧伤的诗歌,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呀,但团圆又怎样,团圆了,也阻挡不了花瓶在体内倾倒,白骨化为音乐。说什么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在中秋,在不是中秋的日子里,孤独总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总是一群人的孤独。何况还有人在中秋之前选择用契约来分离,还有人突然被高墙隔起来,不得团圆。

但月亮还是必不可少。除了月亮,我们哪儿也没去过,除了月亮,我们在中秋和中秋之外还能拥有什么。月亮其实具有相反的品质:有时候,情人会在月亮盈怀时变成紫色;有时候,在月光下相爱又成为不幸。要是月亮真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就好了。在月亮下,不必在意这不是一个抒情的时代。

《最后的幻像》一共十二首,为了应景,我把原在第二首的《花瓶,月亮》放在最前面,但这种排列组合无即于事,因为月亮正和花瓶一样是易碎品。在月下,你可以咀嚼草莓,也可以俗不可耐地捧出玫瑰,但就算捧出九百九十九朵,也不可能是最初的那朵,也很难是最美的,却时时可能是最后的。

最后的就是末日的,预言中的末日迟迟不来,末日景象却一遍遍上演。是诗歌教会了我:末日不见得天崩地裂,更可能是柔软的,缓慢的,浸润着水份。这组诗发表面世的日子,好像是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月。

荐诗 /  亢霖
2013/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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