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还应说着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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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冬至夜思家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作者 / [唐] 白居易

车过和什托洛盖

            “还应说着远行人”
深夜,水银已潜到冰下深处,
火车从遥远的未知中驶来,
带着原始气息穿过荒野。
铁轮翻滚,仿佛在锻造黑暗。

昏黄的灯光照亮积雪的站台,
火车像停在时间的缺口。
这里,暗淡的衣物裹紧乘客,
僵硬的表情瞬间融化,

冰冻中惊蛰,哆嗦,跺脚,哈气,
提起行李,挤向钢铁的体腔,
在另一些事物中取暖:鼾声和浊气
怪异的睡姿,幼儿的哭……

一切行动像出自生活的鞭策,
欲望的马达又在每个人身上运转。
偶尔有翅膀在身旁扇动,
他们倾听不到,疲倦地滑入睡眠。

铁轨边的雪晶莹闪烁,加速地
飞离车窗,消失在黑暗里。
更多寂静的雪在大地上不为人知,
在漫长的夜晚,等待被一束光照亮。

2011/12/22  冬至夜

作者 / 冬至

注:和什托洛盖,蒙语,意为“双山包”,是新疆北部的县镇地名。

 

今天冬至。想起一些和这节气相关的诗,多是古诗。杜甫的《小至》写道: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他在安史之乱时写的《冬至》显得悲情:江上形容吾独老,天边风俗自相亲。而白居易似乎更有闲情逸致:独酌无多兴,闲吟有所思。一杯新岁酒,两句故人诗。

白居易的《邯郸冬至夜思家》流传更广。这首诗用语平易,描写了两个画面,一是诗人在冬至夜里身处异乡,孤身与影子相伴,在灯前思乡;二是,诗人想象的故乡场景,家人深夜尚未睡下,在说着在外漂泊的自己。这两个画面构成了一个“思念的闭合回路”,饶有趣味,冲淡了乡愁的苦涩,在众多的思乡诗中显得温馨暖人。

2011年的冬至,我在从布尔津至乌鲁木齐的路途上想起这首诗,却感到悲伤。那年我在北疆支教,因路途遥远,预想春节就在布尔津度过。寒假将至,接到家中电话,外公病危,可能不久就会去世,要见最后一面。我要坐一夜火车,到达乌鲁木齐,再奔赴三千公里外的家乡。“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这一句突然变得迫切而令人焦虑。

我睡不着,时而思绪游走。北疆的冬天太冷了,当天最低气温已近零下三十度,我穿得还不足够厚,下午等车时只能贴着暖气片煎熬。火车上暖和许多,我揩了揩车窗上的冰霜,望着外面无际的黑暗和偶尔闪现的几豆灯光。已近子夜,外面又下起雪,车上的人几乎都睡了。居住在北疆的人此时也钻进炕上的被窝。火车在减速,广播里响起这即将停顿的地方是“和什托洛盖”,我并不知道这地名是什么意思,来自何种语言。火车停下时,窗外有一群等待的乘客,他们帽子边缘和前额的头发上还闪着淡淡的冰霜。他们喜悦得像终于等来救援的难民,挤进了几节车厢。车厢中行李杂乱,空气滞浊,有鼾声,有梦呓,有孩子的哭声,他们有些人有座,有些人就依偎着行李蹲坐下来。车站灯光照在旁边的一道铁轨上,火车开动,铁轨边的雪在移动中闪烁着,很快就不见了。

这些寒冬夜行人和铁轨上的雪,不禁让我又想起外公。他是社会底层的人,饱尝生活的艰辛,承受着漫长的夜晚和人世的寒冷。他似乎等待着生活能带来别的什么,但又遥遥无期,他像很多人一样已经麻木,任凭自己一天天地被推向一个并不遥远的终点,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在和什托洛盖上车的乘客已经入睡,我依旧难眠。我取出笔和纸。我希望火车能快一些,虽然它不能。

荐诗 / 冬至
2013/12/22

 

题图/歌川广重 《东海道五十三次》组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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