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在下雪天，当雪覆盖车道，
他会用铁锹把雪铲到路旁。
在夜里他总给女儿掖被子，
有一次女儿撒谎，他也用拖鞋揍她。

他每周都把一半工资用来付小费，
把没花完的存起来。
妻子做的每顿饭他都要称赞，
有一次妻子笑话他，他也给她脸上来了一拳。

他给妈妈雇了一位私人护理。
每个周日都用出租车送带她去教堂。
妈妈病情恶化时他痛哭流涕。
也曾两次从她钱包里顺走十英镑。

人们回首评价他时这样说：
有时他这样做，有时他那样做。

作者 / [英国] 西蒙·阿米蒂奇
翻译 / 唐小栗

POEM

And if it snowed and snow covered the drive
he took a spade and tossed it to one side.
And always tucked his daughter up at night
And slippered her the one time that she lied.

And every week he tipped up half his wage.
And what he didn’t spend each week he saved.
And praised his wife for every meal she made.
And once, for laughing, punched her in the face.

And for his mum he hired a private nurse.
And every Sunday taxied her to church.
And he blubbed when she went from bad to worse.
And twice he lifted ten quid from her purse.

Here’s how they rated him when they looked back:
sometimes he did this, sometimes he did that.

Simon Armitage

几年前在Ted Talk上看过一个很短的演讲，叫《你是人吗？》，演讲者通过提出一组问题，对听众进行“人类测验”。问题都很有趣，比如“你是否曾面临诱惑，最后被诱惑俘虏，例如偷窥他人手机？”“你是否也曾在现实生活中搞砸了什么，然后疯了一样地想要找到复原按钮？”等等。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问题是：“你是否也曾有过一种不安的感觉，害怕某一天人们会发现你其实是个骗子？” 是的，我有过，一直有。演讲者最后说，如果你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恭喜你，你通过了人类测验，你是人。

人就是这样一种复杂动物，难以归类。尽管在小时候，我们都被教育要成为一个“好人”，却只是加剧了成长过程的痛苦——因为那些教育我们要做好人的大人，本身却时常暴露出“坏人”特质，比如父亲可能常常在家里为小事暴跳如雷，外出遇到真正的恶人却唯唯诺诺，母亲也并不总是勤劳善良。

阿米蒂奇这首诗，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类个体。一个人会在母亲病危时放声痛哭，却并不妨碍他转身就顺走她的钱包；会对陌生人友善，尽好市民责任，却无法时刻对妻女温柔待之。一个人可以爱着他的亲人，却同时伤害他们；可以在有责任心的同时，做出不那么负责任的事。

该怎样给这个人打分？简单的好评或差评都不足以概括他的一生，于是人们说，他有时这样做，有时那样做。令他成为一个“好人”的事，和令他成为一个“坏人”的事，他都做过。

矛盾吗？矛盾，但人就是矛盾本身。这样的矛盾无处不在，如此普遍，以至于阿米蒂奇连标题都懒得想：题目《诗》意味着诗人拒绝给诗作命名，拒绝归纳、总结和评价，而这正是本诗的意义所在——承认和接受人的复杂性，不要归类。

就是这样一首看起来简单无害的十四行诗，写出了人的复杂，也写出了做人的难。

荐诗 / 唐小栗
2019/1/3

题图 / Hugh Kretsch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