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相聚,说尽心中所有……

0407

海滨的怀念

在岛上,我把眼前的大海称为蓝色之墓
沿海公路消失的地方,正盛开着诱人的火焰花
但我在怀念一个人,怀念他的那片土地
他身上特有的气味,此刻,就是这海的气味
我想和他喝一杯,虽然我俩都不喜欢饮酒
他也不喜欢谈话,一生都在沉默中
好像盐分过多的土壤。现在,如果我们相聚
让他彻底大醉一场,说尽心中所有的话
说出那些简单的炊烟,那些收成极差的年份
说出走丢的那匹老黑马,他曾经的化身
当然,还要说出没有乌云的天,说说他的辽阔
——我像一个马驹那样深深地想念着他
他却毫不知情。父亲,我的父亲已死去多年
他的村庄也与他一同死去,我再也没有返回那里
当我独自在岛上游荡,想起他和他的生活
眼前的海,就是北方巨大的平原

作者 / 阿西
选自 / 《生活指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

我在想南方的大海与北方的平原有什么相似之处,可以让一个诗人看到大海而竟然想到故乡的平原。

在诗篇的开始,诗人预先为大海“赋形”,称它为“蓝色之墓”。蓝色,暗含着忧郁。大海是蓝色之墓,言外之意是,大海埋葬了自己,是大海本身的墓地。如果大海是“蓝色之墓”,那么岛是什么?是不是可以称之为大海的纪念碑。

“沿海公路消失的地方,正盛开着诱人的火焰花”,见过火焰花的人,一定会首先被这种花的颜色印象深刻,火红得几乎可以灼伤人眼。这火红的花树与“蓝色之墓”无疑造成强烈的对比。一个热烈,一个沉静,而火焰花更像是摆放在“蓝色之墓”旁边的恒久纪念。

火焰树是一种热带花树,又名无忧树,在冬末春初的时节开放。据说站在火焰树下的人都会放下自己的忧伤,释迦牟尼就是降生在火焰树下面的。诗人已经放下忧伤,却不能断绝怀念。站在火焰树下怀念故人,似乎可以更加平静和淡然。

诗人怀念的是自己的父亲,一个盐碱地般贫瘠(“盐分过多的土壤”)而沉默的父亲。诗人从海的气味中嗅到父亲身上特有的气味,“盐分过多的土壤”与盐分过多的海水都有盐的气味吧。一个人与一个生前沉默的父亲,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言辞的交流太少。中国传统父子,应该靠什么沟通感情呢,也许酒是最好的媒介,所以说“迫切需要一场大醉”,说尽平生所有未曾说出的话。

在诗人和逝者之间,缺少的可能恰恰就是那些平凡的诉说。那些共同的生活经验,需要从双方的嘴里,彼此倾吐,作为交换,彼此印证,这是情感纽带存在和构筑的一种形式。不要小瞧那些平凡的絮叨,那些简单的炊烟、收成极差的年份,走丢的老黑马,没有乌云的辽阔天空,这都共同生活的场景和事物……说出的越多,情感的沟通和慰藉才会越其细密。这种平凡的情感,并没有大海般波澜壮阔的外形,却比大海更其深沉。

当父亲死去,村庄也死去,诗人再有没有返回过村庄,这就是说,失去父亲,就是失去大地最后的根基,成为飘蓬,成为游荡在大地上的异乡人。“当我独自在岛上游荡”,看似平凡的句子,加深了前面那些想要进行的一场平凡诉说的“深沉”。失去了与老黑马最后联系,小马驹从此只能在一个孤岛上游荡。

这是平凡的乡愁,平凡的情感,愈是这种平凡,愈缺少波澜壮阔的外形,其内质则更加深沉隽永,在失去之后,更加不可复制,不会重来,因此更加珍贵,就像那大海之蓝,火焰树之热烈。

由此回到本篇开头的疑问,为什么看到大海会想到平原,其实不如说,大海更能外化一个人的内心,更能为一个人的情绪“赋形”。在阿西最新出版的个人诗集《生活指南》中,写有一系列大海的诗篇,都是其在海边生活的印记和思考,不如说,每一首关于大海的诗,都来自于海对诗人内心的复刻。

荐诗 / 何信步
2018/04/07

 

 

题图 / Rala ch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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