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曾经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1214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作者 / 余光中
1967.2.4于卡拉马如

 

今天,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去世了。看看朋友圈里刷屏的规格,我们就知道这位诗人的影响力了。

在大众一边倒的悼念下,自然也少不了一些杂音,尤其是在年轻的诗歌写作者那里。《乡愁》曾是不少年轻写作者模糊的起点之一,但是对日渐成熟的他们来说,诗人余光中似乎更像一个过时的“古董”:闪烁在他那个时代的光泽已渐渐黯去,而可供汲取的养分也早已干涸。

其实这很正常,没有人能确保自己恒常如新。也许抱着同情之理解的心态,客观地承认前辈的历史贡献,这就够了吧。以前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错过了一个亲眼见到余老先生的机会。

那还是2015年下半年,我在高雄中山大学文学院交流学习,而余光中先生正好在那边授课。同行的陆生听说后,都追星一般地去旁听他的课程、找他要签名。而我,选择了默默地看着他们归来时的笑脸。

今天有朋友说,余光中是被代表作“坑害”的一位诗人。带着惭愧和遗憾的心情,我第一次认真地读完了一组他的诗作,才发现对余光中所不断书写的“乡愁”有了更多的体会。

这首《当我死时》并不难理解。将“祖国”和“母亲”作比如今已显烂俗,“最母亲”的说法则稍存新意。大陆被暗喻为“被子”,长江和黄河则是两管永不停歇的音乐。作者动用了全身的感官,他想看,“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他想吃,想用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他把所有地理上的东西都转化成了生理上的对象,他用上全身去“体验”,但这只能勉强“代替回乡”。

如果只结合诗人早年的个人经历来看,这首诗似乎很浅显。但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写作时间和写作地点。1967年,身处美国密歇根州的作者不会不知道,对岸那片土地上发生着什么。如果这首诗所表达的乡愁仅仅是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地理思念,那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钱穆先生一位弟子的话曾经点醒了我。他说,大部分大陆人都不会把“我是中国人”当成一个问题,但很多台湾人却会,并会常为此而感到焦虑。我想,余光中的乡愁应该与此密切相关。换句话说,事实上那是一种附着于地理概念上的文化乡愁,是一种关乎身份认同的乡愁。

在另一首《春天,遂想起》里,他给江南加了很多描述:唐诗里的江南、有那么多表妹的江南、多寺的江南、杏花春雨的江南……假如说他所遭遇的那些历史动荡早已时过境迁,那么这种文化上的乡愁则一点也不显得过时。因为在强势的西方文明和资本市场的冲击下,如何接引传统不仅是对岸的焦虑,同时也是这岸的焦虑。

这在被如今许多年轻写作者推崇的诗人朱朱那里,也是一个常见的主题。《再记湖心亭——致张岱》里有这么几句:“在湖心亭的飞檐下/我生起炉火就像筑一个临时的巢,/这萦回中上升、漾散酒香的烟/是另一条回乡的路。”两个分处两岸、相隔数代的诗人,同样地在诗歌中表达了“回乡”的渴望。

说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了在高雄中山大学的岁月。中大图书馆的一楼,有两面照片墙,余光中先生作为学校的明星,占了硕大的一块,旁边是他的一句话,大意是:面对海洋就是面对世界。

可海洋多大啊,而且永远是漂浮不定的感觉。在岛上时,看着比例尺下缩小的地图,我总觉得再走一会儿就没法继续往前了。回到大陆躺在卧铺车厢里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很安心、很稳。我想,那是一种维系于山河大地之上的东西所带给我的。

在一些悼念的文章里,有学者评价道,余光中先生并不是一个“通俗诗人”,他对诗歌和诗意的创造力是很惊人的。这一切,都需要读者们自己去阅读、去评判。“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诗人余光中心里大概也这么想吧。

荐诗 / 曹僧(微信号:caoshan5201023)
2017/12/14

 

 

 

题图 / Edward Burtynsky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