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遭受你的劫掠,我才能保持贞洁

maxresdefault

撞击我的心(神圣十四行: XIV) 

撞击我的心吧,三位一体的神;因为你
至今仍在敲打;呼吸,照耀,试图修补;
使我能起身,站立,倾你全力将我打倒吧,
将我破碎,吹拂,灼烧,给我以新生。
我,就像一座被劫之城,臣服于他人,
竭力让你进入,可是,哦,这努力永无止境。
理性,你的总督,本应将我守护,
却被俘虏,显得软弱而虚无。
我仍深深地爱着你,也愿意被你所爱,
却与你的敌人订立了婚约;
解除我的婚约吧,再一次将这纽带解开或扯断,
把我带向你,将我监禁,因为
只有你把我奴役,我才会获得自由,
只有遭受你的劫掠,我才能保持贞洁。

作者 /  [英国] 约翰·邓恩
翻译 / 苏欲晓
选自 / 《基督教文学经典选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Batter my heart!这强劲的爆破音如中世纪的攻城槌,猛烈地撞击固若金汤的心门。那急于敞开的心已等不及水滴石穿的柔韧,而呼求大军压城的暴力( 17世纪早期,写这首诗时,邓恩刚成为牧师,他内心的争战或许犹如攻城)。《马太福音》 11:12说,天国是狂暴地到来( has been coming violently),而人非以暴力不得闯入(仍然是 violent),此处的“我”却取消了自己的动力,要求神来攻打城门。入城之后,继续狂飙突进: knock、 breathe、shine、 break、blow 、burn。这里有着三位一体之间奇异的对应: knock/break仿佛出自旷野上圣父暴烈的摧毁之力; breathe/ blow是圣灵如风的呼吸和吹拂,人因此而得新生, blow也让人想起“夏天禾场上的糠秕,被风吹散,无处可寻”(《但以理书》 2:34)的净化情景;shine/burn是受难的耶稣那带着火燎气息的光。 break、blow 、burn,鼓点般密集有力的头韵更表明了弃绝的心志及新生的代价。

诗人继续强化倾城的意象,但却以“ like”把开头的暗喻转化为明喻,强调“我”和城之间的共性而非同一性。这种有所保留的距离使“我”的诉求突然变得期期艾艾。 to another due则点明其暧昧的缘由。 Due有盟约中的信物之意,在神之前,“我”已与谁立约,臣服并效忠于谁?在全诗中始终晦暗的这股力量如深草丛中静水底下潜伏的蛇,时而陡然蹿起,令人避之不及,“我”却似乎眷恋着这种联姻,如享罪中之乐。因而,说“我竭力迎你入城却永世不得”时的“ O”,既像幽暗中本能的叹息,又像舞台上自觉的感慨和夸张的表演。“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观看。”(《哥林多前书》 4:9)那么神的眼目落在何处?

果然,“我”不再严密地自剖,而像个怨女,开始跟理性叫板:“你本应将我守护。”理性原为神的馈赠,而今却倒戈向那辖制人的权势,使“我”成了沦陷之城,以至于需要神全新的暴力将之解放。这样一来,罪责又推回给了理性背后的神。到此为止,这热切又幽怨、专注又游离的腔调,似乎一位深囚塔楼的女子在等待屠龙的勇士,看他的盔甲在暗中闪光。神的形象渐渐从天上降到地下。但到底是谁使“我”与神的爱隔绝?是“我”,是不被命名和显影的“他”,还是“你”?

在传统的十四行诗中,第九行通常是转折( turn),用以解决前八行的问题(人生岂如诗歌,寥寥数行就能勾勒或涂抹过往?),此处却仍悬而未决。那个与“我”立约的“你”的仇敌到底是谁,他有多大的能耐?“你”到底愿不愿意来释放“我”(或“我”愿不愿意被你释放)?人对神的爱总是千回百转,那无尽的犹疑与一再的渴求,只有到了天上面对面时才得澄明。随后的“ again”又呼应此前的“O”,这解放又沦陷沦陷又解放的剧情排演了绝不止一次。当然,我们时常跌倒,反复沉沦,深知其中欲罢不能的苦味——原本就没有一劳永逸的转折。

最后的悖论比之前的“破碎以致新生”、“身为总督却被俘虏”更加强了力度,只有被监禁、奴役,才得自由;只有被劫掠(强暴),才得贞洁,显明神的道较之于世界的规则是全然的颠覆。这悖论以色欲的强度来描绘圣爱的深度(十四行诗多用以倾诉对女性的爱),企图调和尘世与天国的欲求,但终究是非此即彼。因而诗人的呼告如同《利未记》中所定的摇祭,举起羊腿,在祭坛血淋淋的两角之间抛掷向神,那姿势激烈而绝望,只为引起神的注意——因为此前没有回应的爱。关键是我们能举多高、多远、多久?最终的“ ravish”如一声耳语,渐至消逝。

这反复的悖论也赋予诗歌一种不稳定和不安全感——诗人不知自己真正要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比喻和悖论用得越鲜明、密集,就越是拧成一股离心力,越走越远。人类的言词和修辞无以穷尽神的奥秘。也是,地上的语言又怎能通达天上的光景?道即便成了肉身,还是我们眼不能见、口不能说,甚至心不能悟。原来我们一直在诉说不可诉说之事,这才最叫人绝望。但,我们仍在竭力诉说、扮演,哪怕只为自己。神知晓并允许这样的盲目和热忱。欧玛尔•海亚姆的诗便是人间熨帖的注脚:“我们活过的一刹那,前后皆是黑夜。”

 于是,我朝着回旋的苍天呼叫 ――
我问:“命运用什么灯盏来引导
她那些暗中跌跌撞撞的孩子?”
“用一种盲目的悟性!”苍天答道。

荐诗 / 匙河
2015/05/31

题图 / NASA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