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杏仁

20140528

数数杏仁,
数数这些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

当你睁开眼睛而无人看你时,我曾寻觅你的目光,
我纺过那些秘密的线,
上面有你曾设想的露珠,
它们滑进罐子
守护着,那些无人领会的言词。

仅在那里你踏入自己的名字,
并以切实的步子进入你自己,
锤子在你沉默的钟匣里自由挥动,
被窃听到的信息撞向你,
死亡用手臂围绕着你
于是你们三个漫步穿过了黄昏。

使我变苦。
把我也算作杏仁。

作者 / [罗马尼亚] 保罗·策兰
翻译 / 王家新&芮虎
校对 / 赵霞&肖蕊

Zähle die Mandeln

Zähle die Mandeln,

zähle, was bitter war und dich wachhielt,
zähl mich dazu:

Ich suchte dein Aug, als du’s aufschlugst und niemand dich ansah,
ich spann jenen heimlichen Faden,
an dem der Tau den du dachtest,
hinunterglitt zu den Krügen,
die ein Spruch, der zu niemandes Herz fand, behütet.

Dort erst tratest du ganz in den Namen, der dein ist,
schrittest du sicheren Fußes zu dir,
schwangen die Hämmer frei im Glockenstuhl deines Schweigens,
stieß das Erlauschte zu dir,
legte das Tote den Arm um dich,
und ihr ginget selbdritt durch den Abend.

Mache mich bitter.
Zähle mich zu den Mandeln.

Paul Celan

 

杏仁

据说策兰在对母亲诉说。他怀念她杏仁般的眼睛,回想她烘烤糕点时放入的杏仁,或许还有旧日的意第绪摇篮曲《葡萄干和杏仁》(唱着注定要去流浪的小羊)……曾经的甜蜜一旦消逝,便化为锥心的苦涩。另外,历经漫漫寒冬,杏树在以色列全地最早开花,开花甚至先于长叶,故有“儆醒”之意;而“杏”这个词在希伯来语中是shaqed,与“留意、守望”shoqed谐音,神让先知耶利米看见杏树的异象并回应,“因为我留意保守我的话,使得成就”(耶利米书 1:11-12),即取此双关意,然而成就的是拆毁与倾覆之事,因为耶路撒冷的罪。所以,策兰也身在其中的这次浩劫正如令人清醒的杏仁(无论那关乎谁的罪),绝不包蕴对历史的惘然无知、危险的迟钝和不以为然的沉默。他便不只为母亲,也为整个民族而诉说,但不像旧约时代的先知,在大街上哀恸地撕裂衣裳、往头上撒灰,而沉静地计数往日的杏仁。

命运线

在回忆中,无人注视的“你”即将走向死地,而谁能篡夺命运女神的权柄?命运线早已无声无息地织就,“我”深知它的神秘,因而所织的只是让露珠般的泪水滚落、让死者长别离的道路。再怎么努力地抗拒,也必得屈从于这必将成就之事。

瓦罐

Celan是自拟的笔名,在拉丁语里意为“隐藏或保密了什么”,他和他的诗便如这终将密闭的瓦罐,收纳清澈的露水和苦涩的杏仁,但,只求存留,无意释放。有人说策兰的诗“来自一个死者的王国,他从那里把它重新带入生活”。带到地上却只是流光乍现,复又沉入更深的地底,不缅怀,不审判。有时,对于切实的苦难,言语即便拥有魔鬼般的伟力,也被所罗门王牢牢地封在瓶中。所以瓦罐虽被守护,却是被那“无人领会的言词”(神的荣光看似隐匿,人的灵性也是有限)。

钟锤

或是黄昏时的丧钟,或是祈祷时的晨钟。钟锤来来回回,分秒不差,宛如暴虐的时间冷酷的计数者,而不像孩童欢悦地数算丢入瓦罐的杏仁;但在沉默如死的钟匣里,这不肯喑哑的声音也可以是从黑暗的腹地发出的呼告,微弱却持久。于是,钟锤的滴答声越过瓦罐的沉寂,宣告着起行。去往何处呢?

你们

“你们三个漫步穿过了黄昏。” “你”是母亲(她被纳粹的子弹击穿脖颈)和她那一类的受难者,第一次进入自己的名字。神造第一个人时,便赋予他为万物命名的权力。命名里有着回忆的正当与尊严。于是似乎孤立的你,和钟锤那在暗中被窃听的声音、有着不可知力量的死亡,合而为一,向着让人安宁也蒙记念、比死亡还要艰深的永夜走去。所有的荣光和灵性即如无人所知的露珠,落入无人开启的瓦罐。“你们”穿越黄昏而去,“我”呢?或许带着落日熔金般荒茫的笑,目送共有的回忆远去,如杏仁般一颗颗排开的回忆。

发苦

有时,生之苦味比死更甚。“让我发苦吧。/把我归到杏仁中去。”归入那队列的渴望,不像投入火中的栗子那般噼啪作响,而只沉积为苦涩的杏仁。而“在杏仁里——什么在杏仁里?/什么也没有。/在杏仁里只是空无/”(《曼多拉》,Mandorla,意大利语,指圣像头上杏仁状的光环)。

1970年4月,最残忍的季节,策兰投入塞纳河。为什么要独自走向河流?他的生与死亦如诗中各个隐晦的意象,只由他自制的命运线串连,旁人无从通晓。最后留在他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传记,其中一段画着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心的苦井之中,”没有画线的后半句是:“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着光。”

荐诗 / 匙河
2014/05/28

 

题图 / Martin Kli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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